文:龍應台  (20060418)

三年來,我住在一個有陽台的房子裡,陽台面對著南中國海。這個房子,在一個有海港有碼頭的城市裡。海港的名字叫維多利亞,碼頭的名字叫葵沖。葵沖碼頭每一個禮拜有四千多艘巨輪出入,一年二十二萬艘,來自全世界五百多個港口。這二十二萬艘朦朧巨艦,日日夜夜從陽台外的大海航過。起霧時,沉沉的氣笛聲像大提琴的低音。

每天看船,就逐漸認識了這些船。白色的星星映在海藍的底色上,是全球第一大貨櫃航運,一九零四年在丹麥所創的Maersk。五百艘貨櫃輪,一百四十萬個貨櫃箱,三萬五千多名員工。白色字母寫在黑色船身的是世界第二大航運,MSC,一九七零年義大利人創建,總部設在日內瓦。MSC有兩百八十八艘貨櫃輪,來往兩百一十五個國際港口。

●張榮發的履歷 像台灣的歷史圖表
遠遠看去,深紅的船底,深藍的船身,漆上白色的字母,CMA CGM, 感覺上是法國國旗的紅藍白。還果真是法國人在一八五一年所建,今天是世界第三大的船運公司。兩百四十二艘船,一萬名員工。最有趣的是,這個船運公司的船,都有別號:莫札特號,普契尼號,巴爾札克號,波地萊爾號。作曲家,小說家,詩人的名字,在浩蕩深沉的大海破浪而行。

綠色的貨櫃箱很遠就能看見,緩緩滑行過來。接近時,就能清楚看見深色的船身上白色的Evergreen大字。一百艘貨輪,跑兩百四十個港口,往來八十幾個國家。這是世界第四大貨輪航業,台灣的長榮。

台灣,怎麼躋身到丹麥、義大利、瑞士、法國這些「資優班」的國家裡去的?張榮發,從哪裡開始的?在戰火肆虐、民生凋蔽的台灣,這個家境貧寒的少年,「鳳山輪」上操執粗活的「管艙」,是怎麼創造一個全球航運王國的?這個人,在八十歲那一年,也就是今年二月,得到一個重要的大獎:海事專業報紙LloydsList在倫敦頒「終身成就獎」給了張榮發,彰顯他在船舶經營管理和海事教育上的卓越成就。在此之前,他已經得過法國騎士勳章,也接受過馬來西亞拿督的榮銜。

攤開張榮發的履歷,竟有一點像打開一張台灣的歷史圖表。和絕大多數的台灣人一樣,他在逆境中備嘗艱辛。而因為海島太小了,所以他駛向大海。作為一個航海人,郵遞區號就是異國的港口,上班路線就是地球的經緯,行事曆上記著所有的時差,公司所在地就是全球。

這樣一個現代的「腓尼基人」,在八十歲的時候說要回饋社會,而且回饋的方式之一是設立國際的獎項,就不奇怪了。這樣一個以八十個國家、兩百四十個港口作為辦公室的人,買下台北心臟地點的國民黨大樓,顯然,也值得我們對他有所期待的了。

●期待「張榮發文學獎」如華文的諾貝爾獎

我們可不可能期待一個「張榮發文學獎」,面對全球的華文創作者,用一千萬元的獎金,長期地誘引、刺激、扶植華文文學的發展?可不可能,當每年秋天,全世界都望向北歐,等候發佈「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我們讓全球華語世界望向小小的島嶼台灣,等候發佈「張榮發文學獎」?

我們可不可能期待,看起來霸氣十足、一直象徵政治權力的國民黨大樓,在「現代腓尼基」精神下,被文化的內涵轉化為「溫柔力量」(soft power) 的地標?大樓所處位置,是一個城市的眼睛;任何人來到台北,先看她的眼睛。她可以是物慾縱橫、權力熏心的眼睛,也可以是清澈智慧、溫柔敦厚的眼睛。我們可不可以期待,譬如地面和二樓,是一個台灣文化的窗口──在這裡,那來自八十個國家、兩百四十個港口的人,可以買到翻譯成世界各種語文的台灣小說、詩歌、歷史、地理、法制、風俗,人物誌,可以買到台灣導演的電影、作曲家的音樂、書法家和美術家的書畫集、設計家的作品、思想家的論述,翻譯成日文、德文、英文、法文、 阿拉伯文……?

我們可不可能期待,對面的總統府變得無足輕重,而這棟代表文化「溫柔力量」的大樓,反而變成中心,變成品牌,變成台灣送給兩百四十個港口的溫柔綿密的記憶?

在諾貝爾的遺囑裡,對於文學獎的託付是這麼說的:「給在文學界創作出具有理想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諾貝爾希望透過一千萬瑞元的獎金,灌溉世界的「理想傾向」,用「理想主義」的熱情去抵抗現實的黑暗和意志的消沉。張榮發在倫敦的領獎致詞中說,「對本人來說,這個獎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意義,那就是人一定要有理想、要有目標,更要有一定成功的決心和大膽實現的勇氣。」

有「理想」熱情的人,才值得社會期待。或許文化,也有長榮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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