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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三部曲之3---楊儒門
吳音寧

江湖啊!沿著「一條寬約四米左右的小河」,歷史在前行。「河堤的兩岸,蔓草叢生,水泥的石頭護岸,經過歲月的摧殘、河水的侵蝕,顯得破落不堪,大半都坍陷到河裡去了。」(以下所引皆為楊儒門的信)

孩童楊儒門站在河堤上,面向農村已被宣判來到「黃昏」,一輪「紅澄澄的落日,掛在天空與地面的交界處,顯得又大又圓又有一股說不出的靜謐。」

他神色堅定,不知道都城台北正走過各式各樣的示威遊行,不知道他出生那年全線通車的南北高速公路上,「野雞車」(尚未合法化的民營客運)正日夜往返。往返的野雞車,車窗內有幾個常客的身影。彼時到美國唸書多年、剛回到台灣的蔡建仁,投身農民運動,到各地開會、討論。彼時十八歲的鍾秀梅,因為喜歡閱讀舊俄時期描寫革命的小說,且深受影響與感動,索性休學,走出輔大校園,走入社會的脈動。

江湖中的「馬車」(從日據時代社運份子搭乘的火車,換成野雞車),載著江湖中人,行走江湖。新竹請找黃邦政、苗栗請找陳中和、台中請找胡壽鐘、南投請找林長富、彰化請找游國相、雲林請找林國華、嘉義請找陳錦松、高雄請找盧俊木、屏東請找李登陸、台東請找詹朝立(筆名詹澈),「敬請各地農友……以電話或本人親自前往……向各地領隊報名參加……」一九八八年初春三月,農民權益促進會發出第一份傳單,寫到,「憤怒吧!全台灣的農民!為著土地為後代,咱著勇敢站出來」。

由蔡建仁、黃志翔、陳秀賢等人執筆的「英雄帖」(傳單),廣邀各地農友向「驛站」的領隊報名,勇敢走出村庄、走出農鄉,走到權力的核心、武林盟主辦公的所在地,表達農村長久壓抑的幹譙與不滿。於是傳單被抱上野雞車,野雞車行駛過高速公路,社運人士、農民代表、黨外雜誌的編輯寫手等,在各交流道的停靠站,打開車門。「風吹過頭髮般的枝葉,發出颼颼聲,替此行增添了不少肅殺的氣息。」孩童楊儒門的小鐵馬,沿著河堤路面,騎過「整排由木麻黃所構成的防風林,一棵棵巍峨挺立,傲視著歲月與風雨。」

據日後參與聲援楊儒門活動的鍾秀梅及蔡建仁共同回憶到,那時候往往半夜坐上野雞車,清晨醒來,一時會忘記要在哪裡下車。全台奔波的串聯,決定了三月十六日,北上示威遊行,反對美國農產品進口。「台灣不是美國的殖民地!」316行動聲明中寫到,「四十年來的台灣經濟史,不正是一部統治集團對農業進行制度性、計畫性摧毀的歷史嗎?」

歷史的河堤上,孩童楊儒門正看著「濁濁的河水,帶點灰沈的暗青色……水面上一叢叢的布袋蓮,開著一朵朵紫色的花,莖上附著一坨一坨鮮紅的金寶螺的蛋。」

他觀察地形,丈量距離,在河堤上,黃昏的落日拉長他國小四年級的身影。孩童楊儒門跨騎上小鐵馬,「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沒問題的』。」他準備試驗自己的能耐,放手一搏,實踐「盲劍客」的夢想,「聽音辨位,第六感般,直覺的預測到危險的靠近。」而都城台北裡,五千多個來自全台各地的農民及聲援團體,也集合在建國南路及信義路口的高架橋下,出發了。

抗議的布條、標語及人偶道具等,遊行過美國在台協會、國貿局及國民黨中央黨部。遊行過後,剛代理總統的農經博士李登輝,沒有就農業困境提出任何解決的方案,倒是以集會遊行法將總指揮林豐喜(日後當選民進黨立委)及苗栗縣領隊陳文輝(日後經營華陶窯,種植台灣原生種樹木),移送法辦。於是以農權會為主、各地農民代表及社會運動者,決定四月二十六日再度北上抗議;這一次,「鐵牛仔」要直接開到台北街頭、開到總統府前。

江湖中的傳單再次散發,內容寫到:「據統計,民國七十五年台灣農戶人口計四百二十九萬人,約佔全台灣總人口數22%,即每五個人當中至少有一個是來自農家的人……」然而,在中央總預算的社會安全項目中,「國軍退休,撫卹及保險」佔47.93%,「農民保險試辦及虧損補助」,佔多少比例呢?答案只有0.71%。

佔島嶼總人口數22%的農家,社會福利預算,不到中央總預算的1%。而農業所得,已降至農家總收入的23.22%(還會再降)。

〈台灣農民四二六行動宣言〉中吶喊到,「老農不死,也絕不凋零!」而孩童楊儒門的小鐵馬,面向夕陽,在河堤路面騎動起來。

他「放開緊握生命方向的雙手,挺直腰桿,張開雙手迎著風,雙腿猛力踩著踏板。」小鐵馬加速了。插著農權會旗幟的鐵牛仔、耕耘機及拼裝車等,也加足馬力,直奔總統府前圍起的滾地蛇籠。農耕機的引擎,衝向武林盟主(總統李登輝)家門前的封鎖線,農民貸款買的鐵牛仔與公權力的鐵絲網纏絆在一起,混亂的街頭像騷動的河流,農民索性將整卡車從田裡運來的、賤價的包心菜、蘿蔔等,全倒在台北街頭,然後撿起來,向鎮暴警察扔擲。幹伊娘咧!「美帝管老K,老K壓農民,農民血汗換無一元銀」。但鎮暴警察的盾牌與齊眉棍也紛紛舉起來,對峙衝突直到入夜後才散去。孩童楊儒門在河堤上,「閉上雙眼,用心去感受周遭的事物。風在耳畔不斷呼喊……」,他的小鐵馬越騎越快,他以為自己或許真的可以達到「盲劍客」的境界,「在一片黑暗中,用果敢、行動與不屈不撓的精神,抵禦著雙眼的缺陷,不向人生低頭。」而歷史之河,帶點灰沈的暗青色濁水,在圳溝裡流動。

四月過後,五月立夏、小滿戴斗笠,雲林農權會決定在李登輝就職日(五月二十日),再次上街頭表明七大訴求:一、提前全面辦理農保。二、免除肥料加值稅。三、有計畫收購稻穀。四、廢除農會總幹事遴選制。五、改善水利會。六、農地自由使用。七、成立農業部。孩童楊儒門「緊閉的雙眼透著一股黑暗的白光,指引著行進的方向。」小鐵馬在河堤的柏油路面,「盡情的奔馳,斑鳩咕、咕的鳴叫」,宣傳車的麥克風大聲喊話,戴斗笠的農民隊伍來到立法院前,炙熱的氣溫烘烤著人聲鼎沸的街頭,親像意欲沸騰的河流。鎮暴警察穿著厚重的制服,盾牌如河堤堆疊。人潮遇上圍堵,推擠、流竄,叫罵聲連同隨手撿起的空罐及石頭,如憤怒的雨滴打向鎮暴警察,而公權力的水柱也立即強力回噴。

孩童楊儒門閉眼騎動的小鐵馬,仍在歷史的河堤上奔馳,他「右手重重拉了一個弓,大『喝』一聲。」

霹靂小組衝出來抓人了!警方用盾牌、棍棒、水柱強制驅散、毆打群眾,群眾也以肉身回擊,但雙方──全套武裝的國家體制與憤怒的農民──「實力」實在懸殊,一波波的衝突、交涉過後,總指揮林國華父女及副總指揮蕭裕珍等人被抓入囚車,載離街頭,而風挾帶著訊息混亂著,持續到入夜。「隨即而來的是一股不好的預感閃過腦海,ㄟ,應該『有事』要發生了吧!」孩童楊儒門心想著,不過「靈魂大聲吶喊,『怕什麼,我呸』。」就在此時,河堤上的小鐵馬抖動、顛簸了一下。台北市警察局長下令「殺──」(之後他解釋說的是:「上」──),鎮暴警察的腳如鐵蹄進攻、踩過第一線靜坐的學生們的頭,展開大規模的逮捕。

如浪的風中,孩童楊儒門感覺到「有種撞牆的阻力橫在路中,整個人騰空飛起來!」

「莫非,是我好奇的精神、我的付諸行動,感動了天,讓我『飄』了起來?」莫非,真的練成了「盲劍客」的功夫?

「隨即啪的一聲,整個人重重摔進右手邊的河裡,頭下腳上地斜插入水,濺起大片水花。」

歷史之河濺起一大片水花,水花中有血腥之味。

一九八八年,五二○農民事件,警方在血流幾乎成河的街頭,共逮捕了一百二十多名抗議的群眾。隔日,法院以違反集會遊行法等罪名,起訴林國華等九十二個人。主流媒體在事件發生後,一面倒的指稱農民是「暴民」(不再純樸、可愛、逆來順受了?),台北多位活躍至今的女作家(譬如八○年代為國民黨作文宣的張曉風等)一致為文譴責農民,甚至懷疑農民團體預謀暴力,在菜籃底暗藏石頭,從雲林二崙運到台北準備攻擊員警,致使中央研究院學者許木柱、黃美英等人,組成教授團,調查過後發表《五二○事件調查報告書》,駁斥預藏石頭之說,根本是不實的指控。清華大學人社院的教授們也發起「我們對五二○事件的呼籲」,促使三百多位教授,當時罕見的連署支持社會運動。

日後(二○○五年),「學界聲援楊儒門聯盟」串聯百餘位教授的連署,訴求「正視台灣社會在轉型過程中,已被邊緣化的團體或族群之人權」、「搶救台灣農業,正視WTO隱含不公平的條件」,同時認為「楊儒門所用的爆裂物不是炸彈。他的抗議手法固然具有戲劇性與專業性,也或有可議之處,但基本上仍是公民表達公共議題的行為,屬於政治自由容許的範圍。」曾參與五二○事件調查報告的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傅大為、以及連署聲援過五二○的中文系教授楊儒賓等,也在名為〈從520農運到白米客──看台灣農村經濟、土地和人文〉的座談會中,再次發聲,聲援被主流媒體稱為「暴力份子」、「偏激」、甚至「恐怖份子」的楊儒門。

歷史之河不斷流過,那些縱身躍入或不小心掉入河裡而濺起水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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