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20061028)

夜晚的統聯巴士裡,窗外是高速公路單調重複的景致,台北到新營的行程中途已經停靠台中朝馬車站休息五分鐘,現在到哪兒了?從窗玻璃往外看,沒看到任何指示牌,我望著車廂前方的時間顯示,距離發車已經兩個半小時,這裡該是彰化或員林了吧!車廂裡瀰漫著濃濃的睡意,幾部電視機播放著影片,隱約可以聽見電影的聲響,我伸手調整了冷氣的出風口,昏暗的小燈不適合閱讀,離開台北不到三小時,經過這樣漫長的車程裡讓我感覺逐漸地放鬆了,再過一會兒到達車站,我的朋友會來接我,晚上住在新營,明天要到高雄,這是一趟既非演講、出差,也不是旅遊或探親訪友的行程,我只是想離開我住的地方而已。

每隔一段時間我總會這樣毫無目的地出門去,有時是出國,有時就是在台灣各地到處走,曾經有七年的時間我的工作就是跟車送貨,台灣各大小城市鄉鎮不知跑過多少次,也養成我不畏長途搭車的能力,我自己不會開車,卻喜歡搭車,轎車、計程車、公車捷運火車巴士,更喜歡搭飛機,凡是可以將我從一處帶到另一處的交通工具我都喜歡。


從小家裡就是做生意的,在市場賣衣服看天吃飯,父母已養成除非颳風下雨絕不休假的工作習慣,即使後來開了店,也從不公休,成年後有一段時間因為工作緣故也跟家人一起生活,大學畢業頭幾年我也上過班,從小的家庭教育沒教會我如何放鬆自己,有很長時間我一天甚至工作超過十四個小時,直到我辭掉工作全職在家寫作,這是跟以往讀書上班都不一樣的生活方式,不用上班不需打卡,沒有計畫書沒有功課表,沒有老闆也沒有同事,一切都自由得無法想像,而那大片的自由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另一種鋪天蓋地的不安焦慮。
全職寫作說來好聽,收入不穩定就別提了,除非狀況極好,否則就是坐困愁城,一天能有一千字進度已經是奇蹟,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電腦前面發呆,不管寫得順利寫得不順利,我早已認知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往後有生之年不知多久的生活也會如此繼續,慢慢我學習一種對付這情況的方式,大致上一星期在家關六天,出門一天,那一天可能是演講或者跟朋友見面,寫完一個篇章或者連著一個月沒有進展我就給自己放大假,到中南部或東部朋友家住上兩三天,再回家繼續跟小說拼搏,每年完成一本書後我就徹底讓自己進入空白狀態,休息幾個月不一定,休息的時候我或許出國旅行,或者連續不斷地看電影、甚至大量地看美國大陸日本的影集,買非常多小說回家。



唉!短短一百字看我寫得輕鬆,好像我已練就什麼獨門武功,實際上在一年一本書之間我看著自己如何面對那些不斷被我自己修改的規則,看著自己強迫自己進入一種規律,看著自己如何克服沮喪焦躁,當然也看過太多次克服不了時躺在沙發上哀嚎。

對於每年必然會發作的旅行癮頭我經常做計畫,這次我跟朋友尼克從五月就不斷討論著九月或十月要到北京跟新疆,但計畫趕不上變化,我還沒湊到足夠的旅費,而尼克已經去參加準備考研究所的補習,就像去年四月我原本想著要一個人去越南,不但查好了飯店跟機票,甚至還買了越南語教學錄音帶,結果因為跟朋友去吃了泰國菜,第二天我們就上網訂了飛機票,五天後我人已經在曼谷了。

當然並不是一直都能想出國就出國(主要原因當然是沒錢),有時我只是搭上統聯客運到中部南部某個朋友家借住,朋友都知道我個性,給我一個房間,其他事我都自己來。

有時我並不出城,搭著672公車,從中和一路直達松山機場,也沒搭飛機,原車又回頭,到公館買買書,去師大夜市吃晚餐,回到家一天就過去了。

有時我寫作到下午,突然興起就搭捷運到淡水去,當然不是為了看落日,搭捷運跟公車會看到的人不一樣,我喜歡看人,揣想著那些乘客各自有著怎樣的身世跟生活,我對著車廂裡看見的乘客發呆傻想,想起在國外搭乘的捷運或地鐵裡看見的人,好像一個念頭轉變我就能讓自己到遠方去。

曾有三次我帶著日本、韓國、香港三組不一樣的朋友在台北到處亂逛,帶了日本朋友去故宮,天啊我小學畢業旅行之後就沒再去過了,韓國朋友喜歡中正紀念堂跟寧夏夜市,他們不約而同都要求要到龍山寺去拜拜,我當然也照辦,香港朋友想看閒置空間改建的藝術中心,我帶他們去了台北光點、華山藝文特區、台北國際藝術村,那三次因為一路都講英文路人把我也當作觀光客,而我確實去了一些以往我自己不會去的地方,短短兩三天的行程裡,我像是用另外一種角度觀看台北縣市,朋友們都說他們喜歡台灣,不僅是因為東西好吃而已。經過那三次的經驗,我那些獨自出門到台北或台灣各地的活動突然有了另一層意義,不管是去過的沒去過的地方,我都讓自己帶著全然陌生的角度獨自去觀看,我不再那麼容易對於擁擠的人群或俗麗的建築感覺厭煩。



去年我的小說出版後我立刻飛到泰國去了,而今年我一直想著把新書寫完後一定要去旅行,四月底我終於把書完成了,六月我去了墾丁,七月去了台東花蓮跟宜蘭,八月初我才去了一趟高雄,但我總覺得心裡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好像離開得不夠遠,總是想要到什麼地方去,我對風景名勝美食都沒興趣,既不是想度假也不是想去玩,我就是想讓自己從上一本書裡離開,走走路,搭很遠的車,到某個地方去。這次的離開已經不僅是從我住的房子裡,也不只是離開台北或台灣,而是需要更抽象的離開,從寫了一整年的小說裡,那些伴隨我好多個月的小說情節人物對白描述,我除了將他們存進電腦、送交出版社準備印刷成冊,我還得將他們趕出生活裡。

要走得更遠一點。

「不然我們從基隆搭船到沖繩去好了!」尼克這樣對我說,這個話題之前我們還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明年等她考完研究所一起到印度去背包旅行的事,她曾在印度住過一年半,每回我們只要討論起關於印度的話題沒有兩三個小時不能結束,「那明天就出發!」我立刻興奮地說,「但是我明天要補習!」她回答,我這也才想起我還有一個文藝營的課要上。「那我們到底要去哪裡旅行?」尼克問我,「那我們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出發?」我問她,「不如我們從頭討論一次?」尼克說。然後我們都笑了。

但我想沒關係,總是去得成的,因為想要離開是為了找些能量帶回來繼續這裡的生活,不管有計畫沒計畫,可以離開一種狀態,就能夠進入另一種。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tevolin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