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20060414)

令我最難忘的是早餐,一方面因為晨起的鄉愁特濃,一方面因為那早餐的「涼」。

●酸豆汁

太太和女兒第一次去北京,好多親戚搶著請吃飯,連早餐都不准我們在旅館用免費的,堅持要帶去吃點正宗「京味兒」的點心。

餐館的名字忘了,大概叫什麼「老北京」吧!古色古香,晨光斜斜射進來,桌子上顯得坑坑凹凹,四周騰騰的湯水蒸氣、肩上搭著白毛巾的跑堂穿梭,好像電影裡的場景。

先上茶,又端來幾盤小燒餅,女兒正伸手要拿,親戚說別急,等會兒配著「汁兒」吃,免得口乾。正說呢!就上來幾碗綠綠白白豆漿似的湯水。小丫頭問是什麼,親戚說「好吃極了,妳以前一定沒吃過,人間了不得的美味。」一邊說一邊拿起照相機,說要留個紀念。

小丫頭對鏡頭笑笑,端起碗,才啜半口,啊地一聲又吐了回去。閃光燈亮,半桌親戚笑得前仰後合:「成!拍到了精采的畫面,沒白來這一趟。」

北京人的促狹,我早領教過。小時候有天早上,父親一個姓袁的晚輩,神神秘祕地提了桶東西來,我姥姥先舀了一碗,躲回她房間偷偷喝。我娘嚐了一口,說真是家鄉味兒。我爹更妙,居然坐在桶子前連灌了兩碗。看我出來,姓袁的大哥哥趕緊給我盛了一碗,說「小兄弟!非嚐嚐不可。」

跟我女兒一樣,我那天也才喝半口就吐了出來,而且拿著碗往水槽衝,說東西壞了要倒掉,卻被我老媽搶下來,罵我暴殄天物,我不喝她喝。

那碗又濃又綠、又酸又臭,活像豬餿水的「酸豆汁兒」,我一輩子也不會忘。

●(食散)子

女兒後來說,那「酸豆汁」真噁心,但旁邊放的一盤小油條,細細的、脆脆的,挺不錯。

我說那叫「(食散)子」,跟油條一樣是炸出來的,也是我小時候的最愛。

記得有一陣,每天我的早餐都吃(食散)子,偶爾還帶上學,只是(食散)子又酥又脆,帶到學校常已經碎得不成樣子,更糟糕的是,只要掉在本子上,就留下油漬,害我被老師罵。

(食散)子是附近的(食散)子爺爺做的,據說他以前在東北幹過鐵路站長,到台灣走投無路,只好賣炸麻花和(食散)子。

父親大概知道他的出身,對他很尊敬,每次聽見他的沙瓤嗓子喊「(食散)子!麻花!」都親自出去跟他買,還總要聊聊天。日子久了,(食散)子爺爺乾脆每天按時把(食散)子子送上門,笑說我們家是包飯的。

我喜歡(食散)子,因為它不像麻花那麼粗粗硬硬,而能夠一小絲、一小根地往嘴裡塞。上課時偷吃,甚至不用嚼,只要抿著嘴,那小條兒自然會軟化。我也喜歡吃新炸(食散)子的感覺,張開大口咬下去,就聽嘩啦嘩啦一部分入了口,一部分向四方墜落,最後把墜落的攏在一處,倒進嘴裡,別有一番樂趣。

也記得父親曾帶我穿過泰順街又長又窄、滿地泥濘的違建區小巷,去看(食散)子子爺爺。小小只容一張床和一口鍋的屋子裡,四壁貼滿報紙,中間墜下一個小燈泡。(食散)子爺爺請我跟父親在床上坐,接著又要我們把腿抬起來,從床底下拉出個大盆,裡面全是油麵,只見他把麵不知怎麼地左拉右拉,有點像作拉麵,扯出一絲一絲的麵條,再用長筷子夾住兩頭,往熱油鍋裡一放,而且在進鍋的瞬間把筷子一絞,那麵條就糾纏起來。再出鍋,已經是酥酥脆脆的(食散)子。

我九歲,父親死後,就不曾再吃過(食散)子,最後一次是在父親的病床前,(食散)子爺爺送了一大包去,父親搖搖手,示意母親和我吃。我們就各在腿上墊張報紙,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吃完的,只記得母親咬一口,(食散)子散了一報紙,還滴滴答答地不停,是母親的淚水。

●稀飯、肉鬆

這兩年坐華航,最愛他們的中式早餐,稀飯、醬瓜、肉鬆。我每次都很乾脆地把肉鬆唰一下子,全倒在稀飯裡,拌成一碗肉鬆稀飯。

這動作讓我覺得很溫馨,因為想起小時候父親都為我這麼做,說熱稀飯加上肉鬆就不那麼燙嘴了。有時候我還喊燙,父親則會拿來另一個空碗,為我把稀飯倒進去,攪一攪,再倒回來。果然稀飯就不燙了。

父親住院那半年,我早上還常吃稀飯和肉鬆,但母親在醫院,由姥姥帶我,她小氣得多,於是我過去只見肉鬆不見稀飯的「肉飯」,變成飄幾絲肉鬆的「白稀飯」。尤其當表弟們來,我發現姥姥給他們的肉鬆比給我的還多,為此,我哭著用注音符號寫了封信去醫院告狀。母親收到了,居然沒說什麼,好像覺得很當然。這事令我不解了許多年,也愈使我懷念父親為我倒肉鬆、換碗的畫面。

女兒小時候,有一天全家出去用餐,女兒喊湯太燙。我立刻想起父親的肉鬆稀飯,於是也叫人多拿個空碗,為女兒折來折去。沒想到坐在一旁的兒子居然說:「天哪!怎會這麼嬌?好過份喲!」

兒子從來沒吃過妹妹的醋,這是唯一的一次。但說實話,每當我想起那一幕,都有些沾沾自喜,然後憶起逝去近四十年的父親,感受他為我倒肉鬆稀飯時,愛在心頭的溫馨。

●?粑

父親死後才三年,家裡就失火,母親和我只好在廢墟上搭了個草頂的木板房子。那時我上大同中學夜間部,常在母親買菜回來時才起床,也可以說被她叫醒。母親總是先把床邊的木板窗用棍子撐起來,再遞給我一個?粑,說「趁熱吃!別硬了。」

那?粑是她在溫州街口的騎樓下買的,我曾跟去看過,是位白髮老頭兒在賣,他先在左手放塊潮潮的白毛巾,接著打開一個木頭箱子,舀出許多糯米飯在毛巾上,壓成扁扁一片,再撒些糖和肉鬆,把半根油條放下去,雙手一合,隔著毛巾將糯米糰在一起,就成了個?粑。

我最喜歡一早坐在床上,從母親手裡接過?粑的感覺。?粑包在芋頭葉子裡,拿在手上,涼涼的也熱熱的;打開葉子,在那翠綠之間,有著半透明如羊脂白玉的軟中帶脆、鹹中帶甜的糯米飯糰。

近幾年回台,又有機會吃到?粑,只是樣子不同了,以前梭形的,現在成為長長一根;綠綠的葉子則換成塑膠膜,只是當我用雙手握著,閉上眼睛,咬下去,還能看見草房裡的晨光,以及……我死去的親愛的媽媽。

●豆漿

我小時候多半喝牛奶,早期父親為我買克寧奶粉;父親死後,母親從教會領取脫脂奶粉;後來沒了美援,又有澳洲一大包一大包的廉價奶粉。真正開始喝豆漿,是在成功嶺受訓的時候。

早晨總有豆漿、饅頭、稀飯、醬瓜和鹹鴨蛋,每個人都盯著那切成兩半的鹹鴨蛋,猜哪一半裡的蛋黃比較多。盛稀飯也有講究,要往深處撈,才稠;至於饅頭,如果來不及,可以藏起來,出操餓了的時候偷偷咬兩口。

在成功嶺我學到不少──有時候被叫去幫伙伕剝蛋殼,很明顯地感覺有些蛋放太久了,蛋清已經脆弱得像爛豆腐。有時上級長官來巡視,盤中的菜餚能一下子大大改觀。出操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常去「營福利社」買鮮奶,全是附近農場的產品,稀如水。但是中午時間較多,如果跑到較遠的「團福利社」買正牌的,就濃太多了。

最讓我難忘的是豆漿,每天早上一小盆放在桌子中間,望下去常能見到盆底的沙。但是有一回排長先吃完,臨走,把他們喝剩的豆漿遞給我們這一桌。那豆漿只剩不到半小盆,但是多濃啊!濃得不見底。

至今,每回我喝豆漿,不知為什麼,都會想起成功嶺的那碗長官的豆漿。

●火腿

一九七八年,我提著兩個重重的箱子到了紐約,從來「遠庖廚」的我不得不自己料理。笨人有笨方法,我總是盛半鍋水,扔下幾隻雞腿,等燉爛了,把雞骨頭夾出來,再撒下一把米和鹽,隔不久就煮成一鍋雞肉稀飯,連嚼的力氣都省了。

但令我最難忘的是早餐,一方面因為晨起的鄉愁特濃,一方面因為那早餐的「涼」。我總是去超級市場買大塊帶骨的熟火腿,多半是維吉尼亞州的產品,用厚厚的塑膠袋裝著,口上還纏著鐵絲。我不放進冰庫,以免凍得太硬。於是晨起,只要拿出火腿,切下一大塊,再倒杯牛奶,就能解決半日的民生。

總記得第一年的冬天,我常坐在窗前,一邊看凜冽的北風把冰雪和黃葉吹貼在窗玻璃上,一邊吃我清冷的早餐。有一陣子我感冒了,想必是濾過性病毒,每天一張眼就腹痛如絞,往廁所奔,只有坐在熱水澡缸裡,才能暫時止痛。可是房東供應的熱水有限,常放一半,就成為冰水,腹痛就更慘上加慘。

那時候,我早上瀉完肚子,必定多吃半塊火腿、多喝一杯鮮奶。我自己告訴自己,一個人在外不能病,瀉肚子、損失了,一定要立刻補回來。我也不斷服用台灣帶去的抗生素,那種一頭紅、一頭黑的膠囊,只是三個多禮拜都沒好,不得不去看醫生,也才知道是腸胃性的病毒,應該盡量吃清淡的東西,絕不能碰火腿和鮮奶。

我總忘不了那個冬天,忘不了一人坐在澡缸裡忍著腹痛、忘不了冰涼的火腿和鮮奶。而今,我早餐拒吃這兩樣東西,尤其旅行途中,因為我怕寂寞、怕鄉愁,怕那段寒冷傷痛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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